上官梨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, 醒来似乎已是日上十分。
守在床边的明竹一下睁大眼，模样很是惊喜：“姑娘。”
上官梨目光绕着四周逡巡一圈，发现自己正在朝凤宫内, 略微怔愣了一刻, 回忆渐渐收拢, 舔了舔干枯的唇瓣，双手撑着床褥起身道：“陛下如何了？”
明竹连忙搀扶住她，稍稍斟酌片刻后, 便巴拉巴拉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：“姑娘昏迷两日，此事说来话长……”
上官梨身倚高枕半靠，认真听着明竹讲述，然而越到后头，越是有种做梦般的错觉。
在这两日里，前朝后宫局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，季桓忽然重病，当夜便秘传四位重臣入宫, 临危托孤, 授以辅国圣旨，及至今日晨时，丧钟长鸣, 正式宣告帝王驾崩，如今合宫上下都挂着白灯笼, 宫人着丧服哭丧, 准备陛下身后事宜。
相对于后宫，前朝便没那么平和了，徐吟舟拿出储君圣旨和托孤密令，皆有当时陛下亲近之人的手书为证, 按他的说法，刚出生的小皇子是继承皇位的唯一人选，他身为辅政大臣自然顺理成章荣登相位，而后按例尊新帝生与母嫡母为皇太后。
可事情远不止如此简单，燕朝势力盘根错节，极为复杂，陛下突然重病垂危，密诏托孤，设辅政大臣，这一连串操作听上去便惹人怀疑，来不及为陛下悲恸哀悼，几个不同的党派便暗自较起劲来，让他们乖乖认圣旨是不可能的，总要找出些错处才好。
有人疑心陛下病情有异，要求彻查；有人提议储君太过年幼，难当大任，为保江山社稷，应迎宁王入京，继承大统；最离谱的是，居然有人倡议将长公主膝下那位世子过继给陛下，以承大业……
总之众说纷纭，好在都被徐吟舟压下来了，毕竟正儿八经的圣旨还在，真正指望宁王回来的也没几个，当年得罪宁王的人可不再少数。
这番话的信息量太大，上官梨好生消化片刻，正要问些什么，只见从外头进来个身着素缟的小宫女：
“明竹姑姑，徐大人求见姑娘。”
明竹差点忘了，徐大人每日这个时辰都会来探望姑娘，每次拜访时都极尽礼数，即便姑娘没醒，也要坐在床边说上一两句话。
“姑娘，您看……”明竹转而看向将将转醒的上官梨，似是征询她的要不要见。
上官梨虚弱地朝她点点头：“请进来吧。”
小宫女领命退去，不一会儿，一个玉冠高束的白衣少年提着食盒走了进来，一眼便瞧见床上半躺的身影，面上不由一喜：
“姐姐，你醒了。”
一旁的明竹起身向他施行一礼：“徐大人。”
徐吟舟抬手将食盒放在一旁的木桌上，清声道：“明竹，你下去吧，我来照顾姐姐便好。”
明竹又看了眼上官梨，见她并未阻止，方才福了福身：“奴婢告退。”
待她一走，徐吟舟轻步上前，拢起低垂的帘账，俯身坐于床榻旁，温和道：“姐姐，现下身子可有不适？”
虽然太医说姐姐已无大碍，但他到底放心不下，这几天姐姐昏迷不醒，他亦是日夜难眠，连着朝堂上那伙人也不耐烦应付起来。
上官梨微微摇头：“我没事。”
徐吟舟见她这幅虚弱模样，起身打开食盒，拿出一碗汤药，轻轻呼了一勺后，小心翼翼送至她唇边：“姐姐，这药滋补身体，快些趁热喝下吧。”
上官梨敛眸，沿着瓷勺向上，余光可见他一节白皙指骨，莹润如玉，她蹙了蹙眉：“我自己来便好。”
徐吟舟薄唇抿了抿，似隐隐有些受伤：“姐姐便这般与我客气么？”
上官梨抬眼，正对上他墨玉般的双眸，乍一看去，里头仿佛有碎光流淌。
她一时哑然，半晌后默不作声低头，将嘴边那一勺药汁喝了下去。
徐吟舟嘴角掠过一抹细微浅笑，继续一勺一勺相喂。
“徐……阿舟，孩子…怎么样了？”沉默地喝完一整碗汤药，上官梨开口问道。
徐吟舟将碗搁置一旁：“姐姐放心，小皇子交由奶娘看顾，一切都好，”他眯了眯眼，又道：“若是姐姐心疼，便叫奶娘抱来，养在姐姐身边，如何？”
上官梨垂下睫羽，轻轻摇头：“不必了。”
“我听明竹说，朝中局势不容乐观，你当真有把握么？”
徐吟舟挑了挑眉，暗嗤一声：“不过是些追名逐利的把戏罢了，”将将说完便触及到她探究的目光，随即不动声色地坐直身子，敛眼乖巧道：“姐姐宽心便是，不出数日，姐姐的孩子必然登临王座。”
谁都想从这场新旧更迭中得到最大的好处，故而谁都不愿妥协，但他们很快就会明白，越快顺从得到的好处才会越大。
他一脸的胸有成竹，倒真令上官梨安心不少，她略微低头，髻发温顺地垂落下来，不知沉寂了多久，终是抬头问道：“陛下……当真驾崩了么？”
徐吟舟眼中闪过一抹阴鸷的光，却很快扬起一个纯良的笑容：“没有，姐姐。”
“我早便料到姐姐会担心陛下，便使了个障眼法，将棺木中的陛下换了出来。”
这话落在耳朵里别扭得很，上官梨不由蹙眉：“我并非担心他。”
“你……”她原本还想多解释一些，却发现也没什么好解释的，遂继续问道：“不知陛下如今人在何处？”
徐吟舟面上笑意不减：“陛下此刻，正在皖牢。”
“任凭姐姐处置。”
皖牢
密不透风的暗室里，亮着一盏微弱烛灯，长长的铁链贯穿左右墙壁，扣在两只手腕间，勒出几道深深血痕。
透过昏黄灯光，约莫可见铜墙前被束缚住的人影，他脑袋歪向一边，似乎还在昏睡中，身形却立得笔直，远远望去，宽肩窄腰，姿仪修长。
不一会儿，那人脖子动了动，侧过一边脸，恰巧映照出那早已干涸的伤痕。
他不适应地摇了摇头，慢慢睁开眼，最初的恍惚过后，才堪堪适应下来，抬头浅浅眯眸，只环视一眼便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。
铜墙铁壁，皖牢最大的暗室。
他眸光晦暗不明，试着调动功力，白皙手背上青筋毕现。可一连试了许多次，皆是无果而终。
分明之前他的内力已经恢复五成，然而现下，怕是只有半成左右了。
他稳了稳心神，脑中记忆有些混乱。他体质异于常人，且自身精通毒理，彼岸之毒虽奇异，却也并非无解，他恢复内功的事从未告诉过任何人，便是为了制造他病入膏肓无需忌惮的假象，却不料她在那样危急的关头，竟也不忘给他致命一击。
万一伤到孩子该如何是好？
思及此处，季桓薄唇抿了抿，也不知她和孩子怎么样了，如此轻易便相信了一个外人……早知他当初就不该那般由着她的性子，哪怕将她绑在身边，也比如今这样生死两不知的好。
粗糙的呼吸声在安静的暗室里过于明显，他微微敛神，不再去想那个女人，胸膛起伏渐渐平息，终于冷静地打量起这个暗室来。
能控制血卫，将他关进皖牢里的，必然是血卫中人，青栀虽暗地有过些小动作，但她没野心也没能力这么做，仔细想想，也就莫一最可能背后给他一刀，难道卢雨没看住他，让他回了燕城？
倘若果真如他所料，那么血卫中忠心耿耿的“异党”应当已被清除殆尽，剩下最多还有两支队伍流散在外。
也不知他昏迷了多久，身为一国之君，一连消失多日不见动静便只有一种可能，外头…变天了……
他瞳仁微缩，是徐吟舟……
忽然间“咚”地一声，暗室石门骤开，两名血卫缓缓走近，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条火红的鞭子。
这是皖牢里最常见的刑鞭，将鞭身置于烈火中炙烤，抽在身上皮开肉绽，惨不忍睹。
走在前头的那个，季桓看清楚了，是莫一。
他微抬下颚，冷鸷地望向前方。
莫一倒也毫不掩饰，看着他忽而嗤笑一声：“主子，有人命属下送您一份大礼。”
季桓动了动眉，并未理会他口中的大礼是什么，反而沉声慢道：“知道吗，你和苏颖的那些事，朕从一开始便一清二楚。”
莫一面色一滞，糙黑的脸僵了又僵，又夹杂着一股恨意：“你果然早便知晓了。”
“你的孩子究竟死于谁手，你心里大概也有数，”相对于莫一的精彩表情，他倒是淡漠得紧：“你与朕兄弟一场，为个女人，何至于此。”
莫一紧握的拳头遽然松开，眼中隐有雾光，豁然拿过通红的刑鞭：“各有所求，对不住了主子。”
紧接着“啪”地一声，鞭子打落在他胸膛上，矜贵玄衣霎时撕拉开一条血红的口子，伴随着一阵“嗞嗞”声，在暗室回荡作响。
不待人反应，又是“啪”地一道鞭子落下，殷红血迹交错交错开来，看得莫一身后的血卫冷不丁退缩几步。
以往这样的画面没少见，但这次受刑的可是他们的主子！想想主子的手段，即便明知他如今毫无还手之力，仍觉不寒而栗！
季桓紧抿薄唇，汗珠随着额际缓缓滑下，愣是一声未吭，刑鞭打在他身上，便如同打在沙包上一般，唯有那不断的“滋啦”声能证明这的确是肉体凡胎。
没过一会儿，他身上的血迹便一点点渗透蜿蜒，将墨衣染成更为沉暗的深玄。
莫一看着他这幅不为所动的模样，顿时咧嘴一笑：“当真不愧是主上啊，血卫里的刑罚果然奈何不了你。”
“只不过……”他笑得有些猖狂：“这里很快便有客人来了。”
季桓面容渐渐由漠然转为凝滞，因为他听到了，外室的狭道处，清清楚楚传来一声：
“姐姐，慢一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