慕子染映着池水理了理鬓发，整好衣上折痕，缓缓向景阳宫而去。
刚踏入景阳宫，慕子染顿了顿，目之所及皆是一派古朴清幽的景象。院中植着几颗银杏树，许是有些年头，枝繁叶盛，呈露出令人炫目的金黄，洋洋洒洒下无数落叶，顺风贴地滚动，铺成一地锦绣。
树旁建有一座四角凉亭，匾额书“陶然”二字，慕子染心道，应取得是“更待菊黄家酿熟，与君一醉一陶然”之意。
亭中设有青玉石桌，并两处石墩。桌上摆放一副围棋。
慕子染忍不住走过去细看，檀木棋盘上早已落满灰尘，看样子已久无人用。但棋盒却一尘不染，她不由纳罕：何以只有这棋子被经常把玩？
她拿起一颗，触手温柔，竟是进贡的冷暖玉棋子。
穿过回廊，便是德妃所居的清心殿。
慕子染心中疑惑更甚，到底不像妃子的住所，倒有几许“曲径通幽处，禅房花木深”的韵味在内。
推开门，并未见到德妃本人。
一应桌椅摆设均以清简为主，殿中微微有些昏暗，窗下置着青花缠枝香炉，缓缓升出几道轻烟，慕子染轻嗅，却是与整座宫殿景致不符的鹅梨帐中香，她轻蹙眉头，略甜腻了些。
“采薇？”
屋内传来一柔婉的女子声音。衣裙窸窣间，那人已掀帘而出。
只见赵栖迟身着一席素雅的月白色如意云纹裙，三千发丝随意绾了个发髻，只簪了檀木发簪，鬓边几点白花点缀。
她神色清冷如霜，罥烟眉微微蹙起。
慕子染后退几步，屈膝行礼：
“嫔妾绛雪轩慕常在，恭请德妃娘娘金安。”
赵栖迟未有言语，望见慕子染手上所拎的香烛冥纸，轻声叹息，声音无波无澜，颔首道：
“想必采薇给常在添了许多麻烦。”
说罢，转身进了里屋，慕子染一并跟上前去。
屋内设有蒲团佛龛，供着长生排位，书：
“吾儿胤淳之灵位”
桌上置着香炉果品，并一赤红色龙纹锦盒，慕子染凝神细看，只见盒中尽是些孩童之物，如长命锁，银铃铛，项圈手环，肚兜，拨浪鼓之类，件件精工细作，均属佳品。
赵栖迟痴痴望着牌位，不予理会。
慕子染取过篮中三柱清香，朝着小皇子的灵位恭敬的拜了三拜，俯身插在香炉之内。看着那些婴孩之物，心中不免几丝酸楚，遂又跪于蒲团之上，祷念几句《往生咒》
“尽此一报，身同生极乐国……”
赵栖迟见她心诚意挚，不觉颇为动容，她缓缓吐出几字
“常在有心了。”
慕子染细声宽慰道，
“小皇子在极乐世界也不愿看到娘娘如此伤怀，还望娘娘，保重自身。”
赵栖迟闭眸，脑海中再次以及胤淳那绵软可爱的身影，取过绣有龙纹的锦缎肚兜放在鼻尖轻嗅，留下两行清泪，颤声道了句
“多谢”
顿了顿，深吸一口气，旋即装作如常般淡然，那双无欲无求的眸子划过慕子染脸庞“只可惜我早已常伴青灯，没什么能帮到常在的了。”
她缓缓移步桌前，预备亲自斟杯茶予客人，慕子染一惊赶忙上前惶恐道：
“尊卑有别，嫔妾怎么敢当。”
赵栖迟摇了摇头，垂下眸子兀自手上的动作，沉吟道：
“德妃，常在，不过都是虚名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，何须在意那么多？”说罢递予慕子染，慕子染福了福身，接过茶杯，见杯中只不过是普通的云雾茶罢了。
赵栖迟知她所想，
“寻常之物，常在莫要嫌弃。”
慕子染诺诺道了声“不敢”，浅酌一口，顿觉清香满口，竟比那些名茶来得清澈怡人。
二人坐在桌前，免不了闲聊几句
“清商姐姐，也就是庄美人一直念着娘娘，无奈总找不到机会”慕子染似是不经意间提及，不动声色的关注着赵栖迟的神色。
“哦”她淡淡道“希望这个姓赵的，不会另太后失望吧。”赵栖迟摇了摇头，只一味饮着茶，并不多话。
慕子染也不好再说，空气如胶凝一般，寂静无声。
她细细打量着屋内，
桌上放有一盘香柑，一旁的书案置着许多的画卷。
想必德妃是个善丹青之人了，慕子染心想，随意一瞥，只见散开的一角画纸，上绘着一团明黄，辨不清何物。
“德妃娘娘，奴婢回来了。”
采薇慌张急迫的声音打破了这股尴尬的氛围，她喘着大气一路小跑而来，见到慕子染稍稍有些怯意，恭敬拜道：
“采薇谢过慕小主。”
见长明灯已备齐，赵栖迟起身跪于蒲团之上。闭眸轻敲木鱼，诵念经文。采薇点燃香烛，再以线香点亮长明灯，自桌下拖出一金盆，将纸钱燃起，后置于金盆内，也一同默念着经文。
赵栖迟睁眼，取过冥饷一张一张投入火盆。
火光映在眸间，微微颤动。显得赵栖迟脸色更加苍白，两道干涸的泪痕霎时间明显起来。慕子染不愿再打扰这位娘亲同自己亡儿相处的时间，默默福身后，退出屋子。
她在掀起珠帘之前回望了赵栖迟一眼，不觉坦然，见那丝制的衫裙笼在身上，一寸寸皆是流动的细辉，纤细手腕上翡翠镯子泛着柔柔的光，就如她本人一般，轻柔哀婉。
“娘娘，知人知面不知心，还是防着些那慕小主吧。”待慕子染走后，采薇担忧的提醒。
赵栖迟缓缓睁眼，声音淡然“哪有那么多勾心斗角，便是有，也算计不到我这个活死人身上。”
殿前银杏随风声沙沙作响，
吹落桌上那副画卷，
画中之人，眉目轩昂，一双细长凤目微微挑起。明黄衣衫上所绘的，正是属于天子的九龙腾云。
楚越宸的目光，温柔而真挚，那是刻在赵栖迟心头的，挥之不去的缱绻情思。
九月初九，重阳将至。
此次又适逢萧衡将军凯旋，皇上龙颜大悦，特将重阳菊宴与庆功宴并作一处，算是莫大的恩泽。然而这恩泽落在后宫一干太监宫女身上，却变成了忙碌的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