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罗晴气疯了，扬言如果我不放弃那个荒谬的念头，就找人杀掉他。我妥协了。”
“但她并没有原谅我。她申请克隆了小罗夏，我将她带到八岁，就嫁给了我现在的丈夫。”
“是罗晴为你挑选的人吗？”赌方才问道。
“不是。”
罗小海落泪了，“还是十六岁那年的那个人。”
她为她的幸福而愧疚。
“我觉得我背叛了她。”罗小海说：“我理应成为罗夏的，但我却变得越来越像她。”
“我理解。”
赌方才想到了他前几日的梦，想到了朱莉那双停留在回忆和梦境中的温润的眼睛，想到了他曾愧对他的誓言……
“不，您不理解。”
罗小海苦笑了一下，“您是独一无二且生而自由的人，无论人生驶向何种方向，都无需抱愧。但我不是。”
“每一个克隆人，都拥有自己的位置，那是我们被赋予生命的原因。但我却背弃了它。”
“可罗晴，那个本该因我的逾越，而将我送进基因医院抹除记忆的主人……她却成全了我，允许我拥有自己的名字和家庭，甚至还出了我的嫁妆。”
“那时我才明白，即使没有克隆条例，我的人生，也是完全属于她的。自那之后，我再没按照自己的意愿过活，哪怕是在我能自由穿高跟和短裙的婚礼上。”
“我投资了她希望我从事的茶艺，再未见过海洋，但她始终没有原谅过我，甚至都没给过我弥补过错的机会。”
她抓紧了长裙，彷佛紧握忠诚，“所以我恳求您，如果她有需要，请第一时间告诉我。”
“当然。”
赌方才真挚的对她行礼说：“我生而为了解放，女士。”
“您让我想到了最近登上杂志头条的蒙面女侠红脚趾，如果她的别称是源自她傲于自己生了一对漂亮的脚趾，那么她可能要先过问一下您的意见。”
……
当罗夏推开清一色画舫的门时，赌方才刚为一位丰腴少·妇肖像中的脚趾，落下最后一笔。
她一定对这幅画作非常满意，所以才会在付过薪酬后，又给了画家一个极致的热吻。
但赌方才却更中意那点不起眼的酬劳。
“真不解风情。”罗夏将手中的资料递了过去，不禁问，“你很缺钱？”
“当然。”
赌方才示意她随便坐，而后翻开了资料，“商人永远都缺钱。”
“但你并没有在享受生活。”罗夏环顾了一下四周，反射般皱了皱鼻子。
“我不习惯享受，神经松懈反而会让我慌张。”他今生只松懈过那一个晚上。
第二天，他就被关进了精神病院，“我的女儿还缺少一双水晶鞋。”
“你很爱她，从你为她做出的改变就能看出。”她示意了一下他光滑整洁的下巴：“据说，艺术家都格外珍视自己的胡子。”
“谢谢你这么称呼我。我只是想让我女儿看我看得更真切一点，哪怕只是从外表上。”
他难得动容地说，“以前打仗时，民风很紧，我要她对女儿说我只是个普通的生意人，这么多年来，就这么习惯了。”
“你从没想过，让女儿知悉你真正的职业？包括你现在正在从事的这些？”
“她不需要知道这些。活在这个到处都是标语和娃娃兵的国家，已经够艰难了。她不需要知道，她爸爸曾被这些东西打败过。”
罗夏眨了眨眼，“都说开辟军不爱新国，就像克隆人没有人性，但我觉得不对。没人能批判自己不了解的事物。而有时，人最不了解的就是自己。”
“没错，没人能批判自己不了解的事物，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你。”赌方才抽出一根烟，像打靶一样点燃。
“他们说得不错，我是指前半句。如今的一切，都让我们为自己昔日的奋战和牺牲羞愧，没人会爱上被羞愧条约，圈禁出的土地。”
“土地就是土地，你不能因为败了，就否认新政权给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带来了更好的生活。”罗夏说，“甚至是你自己。”
“你也不能因为没经历过失败，就轻视绝望的重量，小妞儿。”
他咬着烟头，吊起左侧眉梢，“你没见过心爱之人被子弹刺穿时喷出的血，也没见过被妈妈和姐妹关进精神病院的士兵。”
“这些东西，或许永远都幸运的不会出现在你的理解范围内，但你不能因为自身的幸运，而失去怜悯和共情的能力。”
“宝贝，这是成为人类的第一步，我相信你能做到，凭你有一对跟普通人一样圆润鼓翘的屁·股。”
赌方才呼出一口烟气，翻开资料，“就这些？”
“对。”罗夏说，“你见过罗小海了？”
“见过了。跟你说的一样，她向我寻求一个解脱。”
“如果这个需要额外付费的话……”
“需要的话，我会提前告知你，放心，我不会客气的。”
赌方才打断她说，“你给我的资料里说，双生姐妹的差异，直到六岁那年才显现出来？”
“是的，在她们进入了学校之后。”她指着资料中，一张泛黄的照片。
照片上，两个一模一样的银发少女，拥着巨大的向日葵，笑得格外甜美。
“她们相像得过分了，有时甚至连父母都无法准确的分辨出她们。所以在那之前，她们十分热衷互换人生的游戏。”
“但自从罗晴六岁时，爱上了新邻居家的平头男孩，她就开始有意地疏离双生的形象。”
“六岁……她可真早熟。”
“没错，后来她在十八岁那年，接受了一位渔家出身的水手的求婚，并宣称，会在二十岁之前举行婚礼，那时他们刚刚相识不到两个月。”
噢，难怪她会为罗小海接受一位陌生人的求婚，而大发雷霆。
“然后，真正的罗夏，便为此溺死在了海里。”
“是的。”
克隆女孩说：“在罗晴决定未婚先孕的那个晚上，她和水手相拥在海里，疯狂地想要造出一位海的子嗣。”
“罗夏气急了，愣是抑制着自己对海洋的恐惧，游过去想要拽开那对疯子，中途却被海藻缠住了双腿，捞上来时已经晚了。”
资料里没有尸体的照片，但可以肯定的是，自从海洋带走了其中一位双生子的性命，存活下来的那个，便再也没拥有过爱人的能力。
“罗晴哭海的那天晚上，你说过罗夏生性怕海？”赌方才问。
“是的，自从六岁那年，姐妹们刻意区分了彼此，她俩就变成了一枚硬币的两面。”
罗夏急切地问，“你认为，她的梦游跟她的姐妹有关？但那位姐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。”
“只是一个猜测。如果照你所言，她多年不曾爱过，唯一执着的，就是克隆出一位同原来的罗夏一般无二的妹妹，那么，我无法不去这样猜测。”
他将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张照片上。
那时，双生少女已经长大，个性明显。
放荡的罗晴，扎着偏马尾，对镜头笑得一脸魅·惑。
而身边长裙及脚踝的罗夏，则半低着头，文静羞涩。
“当一个人，一生只愿为一件事倾注心血，那么，她终究会死在这上面。”
“但我和罗小海，我们都不是合格的克隆人。”
“可罗晴会习惯失败吗？”
“不会，但她同样也不会被失败逼疯。”
“她没有疯，只是很想念她的妹妹。”
克隆女孩低下了头。
“她这几天状态怎么样？”
“好些了。远离了海洋之后，她稳定了很多，我怀疑药物的功效更大些。但她依然夜夜起舞。”
赌方才点点头，“我得见见她起舞的样子，以便窥探占据着她身体的另一个灵魂。”
罗夏皱起眉。
她禁止别人踏入她家。
“也禁止别人擅自剖析她的梦境。”
哪怕是她妹妹的克隆人。
但赌方才想了想，说出口的却是，“哪怕是她的家人。”
克隆女孩一愣，随即露出了感激的目光。
……
罗晴的独栋别墅，位于富人区空旷悠远的茉莉花场里，算上阁楼，共有三层。
整体呈山形，灰墙尖顶，飘窗微微凸出，中间嵌着玫瑰色的玻璃，华丽得像座城堡。
但内部却空荡得令人失落。
赌方才怅然地打量着单调的门庭。
除了必要的家用外，连扇带图桉的门帘都没有。
“她也曾相信童话。”
罗夏说，“我和罗小海八岁之前，她每天晚上都会给我们讲童话故事。她和她妹妹一定有过一个无比幸福的童年。可惜，她的妹妹留在了童话里，而她却长大了。”
赌方才摸着价格不菲的廊柱点点头，“真可怜。如果可以，我愿用我的一切换我女儿永不长大。”
“也许你女儿也是这样想的。”克隆女孩说。
“在某个会梦见城堡的夜晚，许着以长大为代价，换爸爸每夜为她读童话故事的愿望。”
赌方才瞪了她一眼。
罗夏耸耸肩：“别介意，我缺少共情力，但我确实幻想过。如果我有爸爸，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趣事。”
“好了，别瞪我了，我闭嘴。你可以在这睡一觉，或戴上耳机打打游戏。另一个她出现时，我会告诉你的。”
赌方才自黄昏一直等到凌晨，才终于在瞌睡的临界点，听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