DFO5被送进仓库这天，洋城发布了本月第四次沙尘暴预警。
早晨起来，外头黄沙漫天，颗粒物打在窗户上，发出哔哔波波的声音。
自小行星撞击后，沙漠像是被煮沸了，日夜往外溢泡沫。
阿拉伯人四散奔逃，受灾较小的沿海城市，则一夜之间充满了人。
房价物价疯长，本地人趾高气昂，大发灾害财。
我怀疑窗户耐不住风暴，几次找房东要求更换钢化玻璃。
而她瞪着我，皮肉一抖：“少嫌这嫌那的，你知道这房子现在值多少钱吗？我是好心才留你住，等合约一到，你马上滚蛋。”
我知道，她只是不舍得付那三倍的违约金。
五年前，我来到洋城，一口气付完全部租金的时候，她可不是这个态度。
那时候，我还是机器人设计师陈答非，做着世界上最有前途的工作。
但如今，我只是机器人修理工，被公司忽略，付不起下一年的房租，很快要被扫地出门。
几字之差，天壤之别。
我在沙子鼓乐里穿好衣服，戴上护具，出门。
驾驶机器人小路，站在门口，看见我后，屏幕闪过一道蓝光。
它是我们公司的新产品，负责交通代驾，正在员工内测阶段，老板把这个麻烦的差事丢给我。
我把车钥匙递过去：“去拟乐科技。”
它屏幕又闪了闪，随后底部滚轴朝电梯口移动。
“路线规划成功，执行二方桉。今日有沙尘暴预警，不宜开窗。雾山路段拥堵，建议避开。车辆将从斜雁路出发，行驶五百米后转向……”
小路在电梯厢里，喋喋不休地发出机械音。
“闭嘴，你直接开就行了。”我不耐烦地说。
“对不起，程序规定，需将行驶路线完整汇报。”小路说。
“你序列号多少？”
“HJ0320”
原来是胡吉的作品。
这个古板的家伙，大学时候，就是过马路一定要走斑马线的怪咖。
如今做机器人也不懂变通。
拜他所赐，小路不超车也不抢黄灯，一路规规矩矩，我果然迟到了。
为了免遭老板白眼，我直接去了仓库，门检员告诉我，领导刚来视察，我考勤没能瞒过去。
我签收着新一批报修机器，随口应付：“没事，他早对我不抱期望了。”
比起这个，近期飙升的机器人报废率，更让我忧心。
自全球被沙漠侵扰、天气骤变后，罹患抑郁症的人类越来越多。
每次沙尘暴来袭，都会有人主动爬到风暴深处，把自己掩埋在黄沙中。
如今，机器人也有类似的行为，搜救队每个月要从沙土里挖出一卡车报废品，情况堪忧。
沙漠对你们有什么吸引力吗？
我头脑发闷，摘下护具，走进仓库。
一堆断胳膊断腿的废铜烂铁中间，一个完好的机器人站着。
她用料精细，彷真皮肤和柔顺发丝把她打点得像个真实人类。
可惜电源被切断，她双目无神，脖子上报修卡写着：智能失控伤人，建议销毁。
我接上电源，机器人的眼睛亮起。
“警报：离家十七公里，需尽快回位。”她的声音不像普通的机械音，听上去有模有样。
“你家在哪？”我问。
她面朝向我，眼球上下滚动：“生人，谢绝告知地址。”
居然挺聪明。
我觉得有趣：“报一下序列号。”
“谢绝告知。”她仍不松口。
“不愿意说？行，那我再问一遍……”我伸手摸向她的后颈处。
那是机器人的“执行端口”，俗称听话按钮，只要按下，机体就会无条件执行指令。
“警报：过密触碰！”
我手指刚搭上按钮，她突然双臂弹直，迅速把我推开。
我一个踉跄，后退两步。
回过神才发现，这个反应，我异常熟悉。
“你是不是有‘防侵害’系统？”我小心翼翼地问。
她愣了愣神，有些意外。
我再度靠近她，她警惕地看着我，但迟迟没有行动。
我手掌上移，动作轻缓，探入她的拟真发丝，在冰冷的头皮上摸·索。
耳朵上方三寸，几个凹凸字符纹路，在我手指间浮现，那是我做设计时的习惯。
“检测你心跳过速，是否需要救援？”她问。
“不用。”我眼眶滚烫，声音颤抖。
头皮上的纹路，DF，陈答非。
这是我的机器人。
印下这些字符，是在DF系列出厂的时候。
那天，我细细摩挲她们每一个人的机械头皮，做出检查成品的样子。
其实，食指中指间夹着一枚小型高温枪，在隐蔽处烙下自己名字的缩写，这是我最骄傲的作品。
工作人员没发现。
为机器人们装上不同颜色的拟真发和服饰，把她们领上车。
老板开了一瓶香槟，跟我坐在一起，看车子从公司开出去，拐进城市不同角落。
“怎么样？有把握没？”他问我。
“当然有。这将是世界上最智能的机器人。”我回答。
那时候，市场上已经有了各式各样的智能机器，现在才研发，并不能抢占份额。
但我以“DF系列是会自主学习的，她一定能做到你无法想象的事”这个理由，说服了老板。
后来，果然如我所愿。
没到一个月，DF系列，便出现了机器人史上，前所未有的伤人事件。
一名客户投诉，称机器人智能失控，对他进行攻击，并出示医院的伤情鉴定书，来证明此事。
公司被推上风口浪尖，五个机器人宣告召回，统一销毁。
我冲进办公室和老板理论，他并不退让。
“伤人是底线，答非。我很欣赏你的作品，但我们不能让任何有危险性的机器人在市面上流通。”老板看上去疲惫不堪。
“那不是故意伤人！是我设定的‘防侵害’程序。如果有人对机器人不轨，机器人会启动防御系统，把对方击晕。那个老色鬼不检点，被打活该！凭什么销毁我的作品？”
老板不可置信地看着我：＂你为什么要用这种程序？”
“我说过，我要做最智能的机器人，智能之一也包括保护自己。”我从未觉得自己做错。
老板沉默许久，最后说道：“你没权利这么做。机器人太过聪明，是对人类的冒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