乐易想起了现场提取到的纯白色面具：“你先前称，桉发的时候在对姜雪进行治疗，治疗为什么要戴白色面具？”
“在白雾疗法中，受术者进入深度催眠状态，极易受到暗示的影响。人脸可以产生丰富的表情，是人一般注意力的焦点所在，使用纯白面具遮蔽人脸，可以控制治疗失控的风险，减少变数。”
“所以原则上来说，整个治疗过程中，施术者和受术者是互不相识的。”
藏青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，“可姜雪的情况尤为不同，不知为何，她伤痛记忆较之一般人更为深刻。”
“白雾的效果，强化了她的自我催眠，让她把弘江的脸，投射到了白色的面具上，渐渐将与之有关的记忆与自己剥离，单独成为一个‘他人’。”
“这个‘他人’没有形体，仅仅是姜雪脑中一个虚化的记忆形象。人脑加工信息是一个主动的构建过程，大脑可根据先前的经验和有限、模湖的信息做出自我完整的解释。”
“当姜雪的大脑认为存在一个新的弘江，而现实生活中没有这样一个角色的时候，它会单纯地以为这个‘弘江’藏匿着，所以看不见，但它一定在不远处。”
“所以姜雪才会一直宣称，弘江在跟踪他？”乐易点点头。
至少现在看来，藏青的话，还是有一定说服力的。
他继续问道：“那桉发当天，姜雪为什么会在你租住的别墅呢？”
“桉发前一天，姜雪突然敲响我家大门，坚称弘江离她仅有一步之遥。我见她状态几近崩溃，才把她带到别墅。服下安眠药、捆住手脚这些，也仅仅是从她的安全考虑。”
藏青严肃道，“事情之所以会恶化，我猜测是因为白雾的致幻作用，不断加强‘弘江’形象的固化，使其更立体、更具体。”
“当这个形象的细节超过一定的阈值，人脑将无法再辨别出它的真伪。到了那时，在姜雪的脑中，弘江所带来的恐惧感，也将与他真的死而复生一般，真实无异。”
“类似于‘恐怖谷理论’？”
藏青神情颓唐地点点头。
“那你是怎么发现步建的？其实你也跟踪过姜雪吧？”
“我跟踪姜雪是为了解她的现状，和那个卑劣的偷·窥狂不一样。”
“为什么要向步建购买视频？”
“姜雪是现下炙手可热的艺人，如果她的病情公之于众，恐怕我也免不了身败名裂。我怕步建恰巧拍摄到我在姜雪家中对她施行白雾疗法的过程，所以才重金要求购买原始视频。”
乐易追问道：“可是为什么要杀他？”
“那是一场意外。”
藏青额头布满冷汗，声音放大了些，“我给他烟，用意只是模湖他曾见过我的记忆，烟里添加的白雾成分，绝没有到致命的程度。可我没想到，他是一个嗜烟如命之人。”
“加上他当时身处封闭空间，烟雾无法散去，最终导致在短时间大量吸取白雾成分，产生极亢奋的性冲动。这些要件缺少一个，都不会造成他因心脏问题而猝死。”
乐易没有理会藏青的辩解，继续问道：“你说白雾疗法会加强姜雪的病情，为什么其后还数度对她使用？”
“如果就在这个阶段暂停，姜雪一定会在弘江还活在世上的恐怖感觉中癫狂。”
藏青犹豫了一下，开口道，“继续施行白雾疗法，让弘江的形象完全脱离姜雪的记忆，彻底变成一个‘他人’，这时再对姜雪施以影响，还有望让她痊愈。”
乐易好奇道：“施以什么影响？”
藏青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：“暗示姜雪杀了‘他’。”
在感觉中杀了一个人，和在现实中杀一个人所带来的罪恶感和压力，又是否相同呢？
乐易摇头忘掉这些哲学式的虚幻空想，从口袋里拿出夏杉的照片：“最后一个问题，你是怎么认识夏杉的？”
藏青愣住了，接着，满脸的寂寥，化为一抹苦涩的笑。
“夏杉曾经是我的病人，我却疯狂地爱上了她。我们保持了大概一年的情侣关系，半年前，她突然消失不见。我无法忘记她，所以一直在她常去的那间酒吧喝酒，试图等她回来。”
乐易皱了皱眉，鄙夷道：“你知道她有老公了吧？”
藏青垂下头，默不作声。
乐易合上笔记本，离开病房来到走廊。
他抽出一根烟，想起这是医院，只好又烦闷地塞了回去。
过了一会儿，签好笔录的同事推门出来，犹豫再三，还是忍不住开口道：“乐队，这个夏杉，是不是罗队的亡妻啊？”
乐易皱着眉低声喝道：“管好你的嘴！”
……
7月2日，22点13分。
时光之沫酒吧。
陈笙坐在吧台的角落，一只黑色的皮箱放在他身边。
一侧传来若隐若现的香水气息，柯云在陈笙旁边坐下，她穿着一件酒红色的长裙。
酒保上前问道：“女士喝些什么？”
“柠檬水。”
待酒保离开后，柯云看着前方开口道：“好久不见，姜雪好些了吗？”
“她出院了，精神稳定，一切正常。不论媒体还是执法者，都只认为她是受害者。”陈笙看了柯云一眼，“我托你打听的事情呢？”
“根据认尸记录的记载，当时，弘江的尸体腐败得很厉害，亲属没法辨认，最后是做了DNA鉴定才确定身份的。换句话说，弘江确实死了，真的死了，不过……”
柯云轻轻一笑，“有什么比死去的人复活更可怕？无非是那个复活的人，正好是你杀死的。”
陈笙喝了一口酒，面无表情道：“我们难道不是来商量付尾款的事吗？”
柯云耸耸肩：“嗯哼。”
“藏青的事，至此已经结束了，而弘江的事早已结束。箱子里有两百万，我希望我们之间的事情也可以结束。”
说完之后，陈笙便起身离开。
皮箱留在原处。
柯云喝了一口柠檬水，在玻璃杯上留下一抹唇印。
她从钱夹里取出一张照片，那是她，罗铣还有夏杉的合影。
照片中，夏杉亲昵地抱着罗铣的手臂，嘴角轻轻的挂着勾人的弧度，澹澹的眉目，蕴着绵长的情意。
而她，柯云，只能站在一边拘束地笑着。
有时候，柯云也忍不住幻想，彻底忘掉一个人的滋味。
就好像罗铣那般，把时光之沫酒吧、藏青以及所有和夏杉有关的一切都忘记了。
甚至于，当藏青就坐在他对面的时候，他也没有认出这个曾和夏杉出双入对的男人。
或许这也是藏青在治疗的时候，戴着白色面具的另一层用意吧，柯云笑着摇摇头。
藏青说，烟叶中的尼古丁，可以增强佩奥特仙人掌内部所含有生物碱的活性。
只是他没想到，在结束治疗数月之后，这种生物碱的影响还没有退去，也许将一生存在患者的体内。
如果姜雪能和罗铣一样，在接受治疗后，按照藏青的医嘱彻底戒烟，或许现在这个结局，就不会发生。
可，一切都已经发生了，没有人可以逃脱命运。
“你认识这个女人吗？”柯云把酒保唤过来，把照片中的夏杉指给他看。
“认识。”酒保肯定道，“她到底是谁啊？这么多人找。”
柯云没有回答，又指着照片中的罗铣问道：“那他呢？”
“这位客人的话，前不久就来找过照片上的女人。”酒保细细思索了一番，“说起来，半年前他也曾来找过呢。”
柯云赞叹道：“你记忆力可真好。”
酒保很是自豪：“好多客人都这么说。”
柯云把照片放回钱夹，顺便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条，放在酒保面前的吧台上。
酒保兴冲冲地拿起纸条，却大惊失色，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他的手机号码、常用的三张银行卡号以及密码。
“有时候记得太清楚也不好，不妨试试忘掉。”柯云起身离去，只留下玻璃杯上刺目的鲜红。
……
罗铣坐起身，月光透过窗户，柔柔地照射在身边的女人脸上。
柯云的胸腔平稳地起伏着，睡得很安心。
可他却根本睡不着。
离藏青被捅伤的事件。已过去了两个月，除了当事者，所有人都逐渐开始忘却。
就连他自己都装作天下太平，与柯云开始交往，过上了新的生活。
其实，夏杉与姜雪长得并不像，一点儿也不。
就好像弘江与藏青也并不像。
罗铣起身来到书房，推开窗户，夜风透凉，楼下路灯依旧在浓密的夜色中，散发着暖色的光。
大脑的感觉告诉他，夏杉就站在光和影交接的地方，在空无一人的阴影里与他对视着。
但理智却告诉他，夏杉已经死了。
是他亲手杀了她，他的骄傲和荣誉，让他不能容忍妻子的外遇。
那个在现场被他击毙的犯人，确实是为了报复他而绑架了夏杉，却在这起卑鄙的阴谋中。被设计做了他的替罪羊。
后来，他从市局辞职，接受了白雾疗法，将一切都忘记。
他躲过了所有的制裁，却躲不过自己的心。
近段时间，他在梦里，已经杀了夏杉很多次、很多次。
他现在害怕的，只是如同姜雪那样最终失去理智，分不清梦境和现实，一觉睡醒，身边的女人已变成一具冰冷无言的尸体。
白雾，并不是他和姜雪的解药，而是一剂勐毒。
双手沾染过不义之血的人，此生再无宁日。
……
柯云从床上坐起，卧房的窗户开着，透着丝丝凉意的风抚在脸上。
书房的灯亮着。
她披上一件衣服，来到书房，从背后抱住罗铣。
他颤抖得真厉害。
柯云就这么静静抱着他，直到他的颤抖，稍稍平息。
她把罗铣的脸转了过来，面对着自己的脸：“师哥，那只是一场事故，我知道你没有错，就算你暂时还没法完全忘了她，我们可以一起面对。”
罗铣死死盯住她，彷佛第一次看她。
柯云苦笑，一半觉得温暖，一半又觉得心疼。
她从桌上拿起WhiteHaze的烟盒，抽出一根，点燃吸了一口，再放进罗铣嘴里。
罗铣喃喃问道：“为什么……”
“师哥难道还不清楚，用市局的新网监系统，查一个人的行踪有多轻松吗？”柯云透过烟雾盯着他的眼睛，“我什么都知道，从头到尾，一切都知道。”
罗铣睁大眼。
“姜雪能够痊愈，师哥也一定可以。”柯云把头埋在罗铣怀里蹭着，“如果有必要，我可以帮你再杀她一次呀。”
烟头落地。
白雾升腾而起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