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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步。等到了北京,我无论如何都要给他买一身新衣新鞋。”

赛维浮想联翩,忘了时间。对面的胜伊和衣而卧,却是早就睡了。胜伊连着受了几日几夜的精神折磨,如今上方多了一位私人保镖,让他很有安全感,睡得格外踏实。

无心静静的闭着眼睛,不睡装睡。他知道赛维在偷看自己,不过并不动心,不是因为赛维不好,赛维作为一个干干净净顺顺溜溜的大姑娘,没什么不好的。但是,没有可能和他配成一对。

他享受不到做人的好处,却又处处受着人的规矩。对于赛维的窥视,他只有斩截利落的四个字:高攀不起。

旅途通畅,无心和马家姐弟躲在包厢里,似乎也没有做出几场讨论,便进了北京地界。下了火车坐上洋车,他们一路走大街穿小巷,最后钻进了一条大胡同里。马家虽然人多事多,但不是“诗书传家久”的家族,马老爷的父亲在晚年发了家,家业传给马老爷,经过几十年的经营,越发充实扩大。及至日本人来了,马老爷见风使舵,依旧立于不败之地。否则凭着当今世道的艰难,一般的汉奸都未必有资本供着儿女们吃喝玩乐。马家的孩子们也知道父亲有着大汉奸的名声,不过看在钱的面子上,没人敢向马老爷提出异议。唯一敢和马老爷对战的是大少爷,但是大少爷常年住在天津,纵算父子双方斗志昂扬,可是掐架的机会也难找。

赛维带着胜伊领头走,路上还是一派平静。哪知刚一进家门,脸上就显出了哭相。把行李全交给门房里的仆人,他们先对无心使了个眼色,然后嚎啕一声,一路哭天抢地的往后院跑。无心进了院门,正在瞻仰迎面一座洋楼,冷不防听了他们大爆炸似的哭声,几乎吓了一跳。随着二人一路向前小跑,他经过了几重大门,几丛花木,最后进了一处很精致的小院落里。赛维和胜伊一边哭一边四面八方的乱看,口中“娘啊娘啊”的乱叫。一个老妈子从房里迎出来,是二姨太使唤惯了的人,如今见姐弟二人回来了,就垂着泪请他们进房。

赛维和胜伊对母亲的屋子当然是最熟悉,此刻又是怀着心思,所以虽是抽抽搭搭,两只眼睛却不闲着。可是未等他们进入里间卧室,外面忽然有个丫头叫道:“二小姐三少爷,大少爷来了。”

赛维对胜伊一挑眉毛,然后独自转身走了出去。无心还没来得及进房,如今站在门口,就见院角的月亮门外青袍一闪,转出了一位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。

赛维眼泛泪光,倚着门框哭道:“大哥,娘现在停在了哪里?到底是生了什么急病?”

马家大少爷拄着一根黑漆手杖,站稳之后喟叹一声,仿佛对妹妹弟弟也没什么亲爱之情,只言简意赅的答道:“医生做了检查,说是心肌梗死。”

然后他把眼珠转向了赛维身边的无心。无心和他打了个照面,发现大少爷生得浓眉大眼,鼻梁挺拔,身姿也算潇洒,唯一的美中不足,便是鼻尖略略有点鹰钩,给他添了几分阴鸷颜色。抛去年龄不论,单看面貌的话,他显然是比赛维和胜伊都更能漂亮。

“这位是——”大少爷开了口,话说半截就不说了,只对着无心微微一点头。

赛维抢着答道:“他是胜伊在上海结识的好朋友,这一路我们什么都做不成了,全靠他来照顾我们。”

话音落下,胜伊也哭天抹泪的走了出来,鼻音浓重的唤了一声“大哥”,然后呜呜的又开始哭。大少爷似乎是生出了一点同情心,唉声叹气的走上前来,对着无心又一点头,然后伸手说道:“多谢关照,请问先生高姓大名?”

无心和他握了握手,低声答道:“我从小在寺庙里长大,法名是无心二字。”

大少爷答道:“哦……无心师父目前还是出家人的身份吗?”

无心微一摇头,笑而不语,不说是,也不说不是。大少爷没有得到明确回答,又不好追问,于是自我介绍道:“敝姓马,马英豪。”

无心依旧是笑,笑得带了一点傻气。

马英豪松了手,让赛维和胜伊去前面楼内的灵堂中去看二姨太,语气温和,不带情绪。又说:“妈一直守在灵堂里。”

所谓“妈”者,乃是马老爷前些年娶进门的正房太太。正房太太比姨太太们还年轻,今年不过三十多岁,当初如果不是娘家败落,也不会嫁给马老爷做填房。家里的孩子没有一个是她生的,可是按照规矩,都得喊她一声妈。马老爷对她不冷不热,她自己活得也是不冷不热。

赛维和胜伊哭丧着脸,要跟马英豪走了,两人临走前回头看了无心一眼,然后又支使老妈子给无心倒茶。

无心不动声色的进了房。等到老妈子奉茶完毕退出去了,他从怀里摸出纸符。扯住纸符一撕两半,他对着虚空中淡淡的影子轻声说道:“去,跟上他们!”

小健亲昵的在他颈间绕了一圈,然后一闪而逝。

不过半晌的工夫,小健回来了,是一团寒冷的光,就附在他的肩膀上。他端着一杯热茶慢慢喝,同时听到小健在自己耳边嘻嘻笑道:“屋子里面好多人,大姐姐和大哥哥换了白袍子,哭得像狗叫一样。床上的胖婆婆好丑喔,头发里面还有根钉。”

80灵堂

无心坐在房内,一杯接一杯的喝茶。到了傍晚时分,房门一开,披麻戴孝的胜伊踉跄着走了进来。无心见状,随手拿起一只茶杯,倒了一杯热茶直送到他手里。而他捧着热茶一屁股坐下来,先是长长的吁出一口气,然后哑着嗓子说道:“累死我了。”

未等他话音落下,赛维也东倒西歪的回来了,无心一看桌面,发现两只茶杯都被占用,再看赛维,赛维嘴唇干枯泛白,显然比胜伊更需要茶。

无心素来善待女人超过男人,此刻略一思忖,又见胜伊捧着茶杯无意要喝,便轻轻巧巧的一伸手,从他手中夺了茶杯送向赛维:“节哀顺变,坐下歇歇吧。”

赛维一来很看得上无心,二来并不嫌弃胜伊,所以不假思索的就接了茶杯。靠着桌沿站稳了,她低下头,尖着嘴巴一边吹热气一边啜饮。而胜伊诧异的抬头望向无心:“不是给我的吗?怎么还带往回抢的?”

然后他又转向了赛维:“姐,你不要领他的情。”

赛维充耳不闻,扯着乌鸦似的嗓门让老妈子预备晚饭。

马宅有个大厨房,总供合家的饮食,从早到晚不断火。老妈子见二小姐三少爷是要留在二姨太的院里了,以为他们是有缅怀之意,心里倒是很乐意。而赛维和胜伊在进中学之后就平分了一处大院子,院中也有两个小丫头负责杂务。此刻小丫头们就和老妈子合力,用大食盒从厨房运了饭菜回来。

胜伊还记着一杯茶的仇,在饭桌上瞄着无心:“你到底还是不是和尚了?又向我姐献殷勤,又吃肉!”

说完这话,他后脖颈上凉了一下。他一激灵,当即扭头打出一个大喷嚏,险些把饭粒呛进气管。无心连忙伸手为他拍了拍后背,又对着他的上方轻声说道:“别闹。”

小健蹲在胜伊的头顶上,很不忿的分争道:“他挤兑你呢!”

无心笑了:“闹着玩,不算挤兑。你自己玩去,离他远点。阴阳相克,当心伤了他也害了你。”

然后他好脾气的挥了挥手:“去吧去吧,听我的话。”

小健喜欢他,总预备着向他献媚,不料他永远不领情,气得一阵风似的就冲进了墙壁里。而赛维咬着筷子尖,直着眼睛去看无心,同时含糊问道:“你在和谁说话?”

无心答道:“小淘气鬼,已经走了。”

胜伊放下碗筷,当即抱着肩膀缩成一团,扬着脑袋四处乱看。而赛维心中一动,随即又问:“无心师父,你既然能够看见小鬼,可见人的确是有灵魂的。我们的娘……”

未等她把话说完,无心直接摇了头:“屋子里很干净,我没有看到令堂。”

胜伊拉着椅子,挪到了无心身边坐住。而赛维又道:“屋子里没有,去灵堂看一看呢?”

无心点了点头:“好。”

胜伊开了口:“可是姐,什么时候去看呀?”

赛维答道:“一会儿就去!我们自己的娘,我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,谁管得着?哪个敢嚼舌头,我一巴掌拍死他!”

胜伊把自己的碗筷也挪到面前了,又对无心说道:“我姐不是吹牛。原来在女校排球队里,她有个外号,叫做奔雷手,一巴掌能拍死一条哈巴狗。”

赛维继续装没听见。弟弟的言谈举止全都不得人心,专挑她的老底来揭。

无心笑了笑,也不好把话接下去。

三个人吃饱喝足,赛维和胜伊虽然下午在灵堂里百般做作,累了个死去活来,但是年纪轻,吃点喝点便恢复了元气。赛维嫌无心穿戴寒碜,带他去了一趟胜伊的房间。胜伊是位爱美的青年,新衣无数,可惜都不合无心的尺寸,只有一条带有背带的帆布工人裤,是胜伊图新鲜置办的,宽大无匹,可以装进两个胜伊,或者一个半无心。赛维让他穿,他就穿,虽然从来没穿过。

他在房内换衣服,房外的胜伊悄声说道:“姐,他好像很听我们的话。我们把他留下来吧!”

赛维故意反问:“留他干什么?”

胜伊答道:“让他陪着我们、保护我们啊!反正他一无所有,我们养活着他,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?”

赛维一听他是要把无心当狗养,登时心里生了气,想要找出辛辣词语教训教训他,可是“浪蹄子”三字还未出口,前面房门一开,无心笑模笑样的走出来了。结实粗糙的工人裤穿在他身上,倒是很有一点款式,上身背带下面是胜伊的旧衬衫,衬衫的肩膀有点窄,所以领口的纽扣就没有系,露出一小块干干净净的白皮肤。

赛维看着他,没有说话,大脑则变成了一台转疯了的留声机。先想“他比我白”,再想“怎样才能让爸爸给他找个差事”,接着想“或许做生意也不错”,最后想“结婚之后一定要离开北京,否则会被他们嘲笑”。

及至胜伊一胳膊肘杵上她的肋骨,她已经想到了如何贴钱成家。找个流浪汉似的丈夫,当然不是光彩事情,所以免不了还要和家里人进行战斗。正在措辞骂人之时,她忽然听到了胜伊的声音:“姐,你发什么呆呢?走不走哇?”

赛维意犹未尽的终止了幻想,其实根本没有要和无心结婚的打算,不过不知怎的,她时常会失控似的对着无心浮想联翩。

马宅房屋众多,灵堂就设在了宅子前部的一座空楼里。二姨太毕竟是个姨太太,虽然有了一点年纪,还有一对儿女可以撑腰,但姨太太一辈子都是姨太太,一对儿女也还是未长大的吃货,故而丧事不会如何隆重。

按照规矩,三天入殓,所以二姨太已经进了棺材,不过因为亲生儿女还未见最后一面,所以棺盖倾斜着留了缝隙,是等赛维和胜伊回来再看亲娘一眼。而阴阳先生择定时辰,明早就要正式合棺了。

赛维和胜伊离了灵堂,还能若无其事的说笑两句;如今回了来,心中悚然,哀痛的情绪就又占了上风。马家不和睦,又是夜晚,只有一名老仆昏昏欲睡的守着。赛维和胜伊把他打发走了,然后茫茫然的站成了一排。

无心围着棺材缓缓绕了一圈,最后停在了棺头的缝隙前。赛维和胜伊看了他的行动,知道必有缘故;而无心把衬衫袖子挽到肘际,双手扶住棺材两角,俯身把双眼凑上了缝隙。

棺材内当然是一片漆黑,漆黑之中,躺着个艳妆华服、面目狰狞的二姨太。二姨太的眼睛没有闭紧,可是黑眼珠已然翻了上去,所以上下鲜红的眼睑之间,赫然露出了一线惨白。

即便是横死的人,死相也不该如此怪异。无心想了一想,随即直起腰转向了姐弟二人:“你们见过令堂了没有?”

赛维和胜伊并肩站立,一起点头,赛维又低声说道:“就看了一眼……没敢多看。”

无心知道他们虽然顽劣惫懒,但毕竟还是年少。对着他们又笑一下,他轻声说道:“有我在,不要怕。”

然后他垂下眼帘,将右手慢慢伸进了缝隙之中。他的手掌很薄,手臂像白蛇一样蜿蜒而入。指尖划过了二姨太的头发,他微微蹙起眉头,轻声唤道:“小健!”

小健从缝隙里露出一只眼睛:“你又用得上我了?”

无心说道:“我怎么找不到?”

眼睛消失了,他的指尖有了知觉。随着一抹凉意慢慢移动,最后他在二姨太头顶心中停了指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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