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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逃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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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一个简易的停车场,是在靠近院墙的地方辟出来的一块方整的空地,和那座典雅的两层楼的西侧门相距不远。这时的停车场里正停有五六辆车,多是那种厢式的医护车,其中有一辆却是众不同的,这是一辆中型的敞蓬卡车,而就在这辆车的前面,站着一个手提公文包的日本军官。军官正拔长脖子,用一只手扶住眼镜框,向大楼的方向张望。张望了一阵,脖子拔得颇有些发酸,却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,就嘟囔着弯过手腕,看了一眼手表,然后又嘟囔着绕着车头转。这时,一个司机兵气喘嘘嘘地跑来,向军官敬了一个礼,说,“小林长官,十分抱歉,我们接到命令,暂时不能出车。”

“我的事很急?”小林说。

“十分抱歉,小林长官。”司机兵很有礼貌地一躬。

小林咽了口唾沫,说,“那么,什么时间可以出车?”

“等待命令,小林长官。”司机兵回答。

小林气愤地把公文包摔在卡车的引擎盖上,然后就坐在了汽车的前杠上,闷闷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包烟,抽出一支点燃,狠狠吸了几口,抬头看到司机兵仍站立在原地,便摆了摆手说,“行了,你去吧,我在这里呆一会。”

司机兵转身去了。小林除了冲着司机兵的背影低骂几声外,也着实没有其他的办法,只好站起身,准备离开。就在这个时候,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,“小林君——”

声音不大,好像是从车尾传来的。小林好奇地问,“是谁?”

“是我,小林君。”

小林揣测着这声音,将这声音同存在他脑海里的人一一对照,一时竟碰不出一个相符的,就信步走过去,他想看看那个爱捉迷藏的家伙究竟是谁?

刚到车尾,他的眼前便闪来一道晃眼光,他立刻感到自己的脖子上贴住了一条冰冷东西,那无疑应是一把匕首。横在小林脖子上的其实是枪刺,持枪刺的手就是陆天宇的手。他从大楼里出来时,把枪留在了那里,但枪刺却带了出来。小林的脸已经白得像一张纸,他浑身哆嗦地说,“别杀我,求您别杀我。”

枪刺仍抵在脖子上,一只手伸进他的衣襟里,抽走了挂在腰带上的手枪。小林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,改用生硬的中国话说,“不要杀我,我给你们钱,多多的钱,求您放过我。”

“钱?在哪里?”老猫横到小林的面前,揪住他的衣领问。

小林指了指前面的车头,“在前面。”

老猫松开小林,跨步到了车头,从引擎盖上把公文包拎下来,又退回到车尾。公文包里的确有很多钱,几乎塞了满满一包。老猫的眼都已经直了,他喃喃地说,“这下好了,我可以把你赎出来了,可以赎出你来了。”

老猫要赎谁出来,陆天宇和项世敏当然知道,他们对包里的钱并不感兴趣,至少在这个时候是绝没有兴趣的,陆天宇对小林喝道,“说,这里有没有后门?”

“是,有的,后面的门,向后面的走。”小林表现出的态度很积极也很认真。

“守后门的兵有多少?”

“五个,唔……,如果,进入警戒状态,还会增加。”

陆天宇看了一眼卡车,“你是要带这辆车出去吗?”

“嗨、嗨。”小林点头。

“没有司机?”

“嗨、嗨。”

“好,我给你当司机,我们马上就走。”陆天宇说。

“出去是困难的,”小林面显难色,“困难的,很大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守卫不是傻子,会看出来的。”

“也许今天的守卫恰好就是傻子。”陆天宇把枪刺从小林的脖子上抽下来,递到老猫手里,说,“你看着他,我去看看怎样把车子发动起来。”又转而对项世敏说,“你来,给我望风。”

老猫一只手提住公文包,另一只手接过枪刺,抵在小林的脖子上,说,“放心,交给我行了。”

车尾只剩下老猫和小林,这时的小林似乎恢复了一些冷静,他的眼睛开始活动,不断地透过车间的缝隙向外扫去,然后又转回目光偷偷地瞧老猫,正撞上老猫一双锐利如刀的目光,就急忙调动起脸上的每一块肌肉不遗余力地组织起媚笑。忽然想起了什么,问,“长官,我送你们出去,可以保证不会杀我吗?”

“看你的表现。”老猫并不喜欢和小林说话。

“如果,你可以保证不杀我,我可以送给你一样东西。“

”什么东西?“老猫漫不经心地问。

”金项链。”

“金项链?”老猫的兴趣被挑起。

“嗨,嗨,”小林慢慢抬手,指了指脖子,“金项链的,这里,上面有翡翠。”

老猫的兴趣更浓了,把枪刺一撤,说,“拿出来吧。”

小林解开衣领,伸进手,果然从脖子上解下一串金光闪闪的项链,项链被毕恭毕敬地双手递到老猫的面前。老猫的眼睛顿时有些发直,他不是没见过金项链,但那只是在金铺的柜台前看,从未敢想过能拥有一条,而现在,金项链就在面前,而且可以马上拥有它,这叫他如何不心动呢?他的眼睛盯着项链,下意识地把右手的枪刺塞到提着皮包的左手里,伸出略有些颤抖的手接过项链,他从没有用手摸过项链,现在,项链就在他的掌心里,他可以体味项链压在肌肤上的感觉,项坠果真是一块翡翠,翡翠被雕成了一尊佛,佛在笑,在冲着老猫笑,老猫也就笑了,笑得眉毛都扬了起来。

突然,他的左手一麻,有东西掉落在地上,一惊之下猛抬头看时,小林已经跳开两米远了,老猫想起手里的枪刺,一挥手,却发现枪刺已经不在手里,枪刺和皮包都在自己脚边。他俯身拾起枪刺也同时勾起了皮包,再抬头看小林时,小林已经在十几米之外了,更糟糕的是,小林已扯开喉咙高声呼喊了,“支那人,这里有支那人——”

小林的声音就像一只破裂的铜皮喇叭,刺耳得可以震落从头顶飞过的麻雀。

小林是冲着守在楼门口的那名日本兵跑过去的,他的喊声已经引起了日本兵的注意,所以当他从车缝里冲出来的时候,日本兵就端起枪向这边跑。

小林仍在跑,但突然跑得踉踉跄跄了,终于,他扑倒在地上,在他的后背上插着一把枪刺,枪刺嵌得很深,血柱从枪刺上的血槽喷射出来,开始喷得很高,渐渐萎缩下去。

枪刺是老猫插进去的,他从地上拾起枪刺时,就知道无法追上小林了,于是他撵上几步甩出了枪刺,枪刺很准确地插进了小林的后背,这令老猫也感到意外,他想追上去验看小林的死活,可就在这时,对面的枪声响了,他感觉到有一颗子弹迎面飞来,他急止住了脚步,子弹没有击中他,却砸在身后汽车的引擎盖上,撞出了一缕火花。

“回来老猫。”这是陆天宇在喊,随着喊声,陆天宇也还去了一枪,他手里的枪是小林的,这是一种被中国人俗称为王八盒子的日本南部手枪,精确度差,能打中目标并不容易,但却可以给对方以震慑,日本兵果然没敢贸然冲来,急忙寻找掩体躲了起来。

“怎么办?”项世敏慌了神,他转到陆天宇的身后,恨恨地说,“老猫是怎么搞,连个人都看不住,简直废物,我们都被他害死了。”

老猫已经退到他们身边,他听见了项世敏说的话,他没出声,眼睛却在向四外地瞧。

项世敏继续说,“这边的枪声一响,大楼那边的鬼子很快就会赶过来,要命的是,我们三个人只有这一把枪。”项世敏的情绪十分激动,陆天宇不得不回过身,用手按了按他的肩头。

这时候,老猫抬手指了指,他是向身后指的,陆天宇和项世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,他们看到了一辆车,一辆厢式的医护车,车停的位置靠近院墙,车尾几乎贴到了墙,他们目测到车厢的高度大约有二米多,而厢顶与墙头的距离便差不多只剩下了不足三米。于是立刻明白了老猫的意思,陆天宇一推项世敏,说,“你们快去,我在这里挡一会。

希望,那是唯一的可以生存的希望,有了这线希望,任何对危险的恐惧都变得微不足道。项世敏奔了过去,老猫抱紧公文包也奔了过去,他们已不顾一切,既合这时有无数个枪口正瞄向他们。

奔跑中,项世敏突然有了一个新发现,他发现自己竟然有过去从未发掘出的灵敏和矫捷,他可以瞬间从车头跨到驾驶室,再从驾驶室跃到车厢的顶部,而完成一连串的动作只需要三次纵跃,他感觉自己的两条腿犹如绑上了两朵轻云,可以飘飞起来。他相信自己完全可以翻上前面那面墙,只要向上一纵,蹬一脚墙皮,他的双手就可以勾住墙头,然后束身一跃,便能伏上墙头。

项世敏是这样想的,也是这样做的,就在他的脚蹬到车厢厢尾的边缘时,突然发现车尾并不是开始判断的那样紧靠墙体,而是和墙体还差着近一米多的距离,从这么远的距离跳过去,还要再在墙上蹬踏一步,伸臂长身去勾墙头,这绝对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。然而此时,不可能的念头只能在他脑中闪过,却来不及控制疾奔的双脚,他的脚在惯性的驱使下已经蹬离了车厢,他只能竭尽全力探出双臂,去够看似不可能够到的墙头,然而他竟然够到了,可是,够到的不是双手,而只是一只手,而且,仅仅是几根手指头勾在墙沿边,他的身子斜着就吊在了墙上,他的身体在墙上晃,他感到了绝望。

老猫在奔到厢尾时,早将怀里的皮包奋力丢出墙头,这时,他的脚也已蹬到了厢尾,可是他却及时止住了脚步,他看到项世敏正吊在墙上挣扎,那只是一种毫无用处的挣扎,挣扎的结果,是勾在墙头上的手越发没有力气。

老猫怔了一下,突然双脚蹬住车厢的边缘,伸展开双臂向前一扑,两只手就撑在了墙上,他的这个动作,恰好把自己的头撑在了项世敏的脚下,于是,项世敏的身体不再乱晃,他终于可以将另一手移上去勾住墙头,猛地将全身的力量灌注于双臂,奋力拔起身体,束身一翻,整个人就伏在了墙头上了。就在项世敏伏到墙头的同时,几颗子弹砸在了刚才身体滞留过的墙面上,瞬间爆出一团团尘雾。

项世敏挥了挥手,驱开尘雾,然后探下手去,喊道,“老猫,快上来。”

老猫没有动,仍僵直着身子撑在车与墙之间。

项世敏心中一慌,喊道,“老猫,你没事吧?”

老猫说话了,一句很短的话,“还有一个。”

还有一个是陆天宇,陆天宇已经来了,就在老猫的身后,陆天宇看到老猫的后背时,吃了一惊,老猫的后背上有两个血洞正汩汩地涌出暗红色的血。陆天宇伸手抓住老猫腰间的皮带,奋力一拽,两个人便一起摔倒在车厢上。

与此同时,几颗子弹划过陆天宇和老猫的头顶砸进了墙体里,于是,又腾起一片尘雾。

老猫的脸侧贴在车厢上,他在看着陆天宇,嘴角翘了翘,像是要笑,却发出了声,“费了这……么多……劲,我还是……没出去,别忘了……我托付你的……事……”老猫吐完最后一个字,眼睛便直直地盯在陆天宇的脸上。

陆天宇点了点头,猛地撑起身,举枪向子弹飞来的方向连续射击,他早记不得枪夹里剩有多少子弹,只一味地打出,直到枪膛里不剩一颗子弹,然后把枪一丢,一反身,脚在车厢上一蹬,身子腾空跃起,双只脚闪电般在墙上交替一蹬,人便轻飘飘越上了墙头,也没停留,双手一扣外侧墙沿,便将身体撇到了墙外,而且是直直地挂在墙面上,扬头冲项世敏喊道,“快,从我身上滑下去。”

项世敏再瞥了一眼躺在车厢上的老猫,侧下身,探过双手攀住陆天宇的双臂,将身体附在陆天宇的身上向下滑去,滑到陆天宇的双腿时,脚离地就不远了,一松手,落到地上。陆天宇下来得就十分利落了,一脚猛蹬墙体,身子在空中一拧,像一只飞燕飘落下来,落地时,再就势一滚,便站了起来。

墙外的世界,他们曾想象过许多回,也讨论过许多次,都说是,来的时候曾经穿过很长的街道,听到了鼎沸的人声和汽车不绝的鸣响声,想必是在一个繁华的城市里,那么,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呢?现在,这个城市就在他们面前,墙外的城市只不过仍是墙和由墙夹成的巷子,正有稀疏的几个行人,远远地向他们瞧,两个穿日本军服的人伴着枪声从那样高的墙上跳下来,不能不说是一件新鲜事,所以就有因好奇的而忘记害怕的人驻足观望。这就是他们看到这个城市的第一眼。

陆天宇站起来后,马上就选好了要跑的方向,他只向项世敏说了一个字“走”,就向选定的那个方向跑去,项世敏拾起了老猫掷出的公文包,紧紧跟住陆天宇,他听到耳边呼呼甩去的风声,扫见左右渐渐多的人和那些人诧异的眼神,他不去多看那些人,他只盯住前面的陆天宇,他想起从衢州突围的时候,他就是这样跟在陆天宇的身后,跟着突出了日军的包围,跟着脱离了险境,现在,他又跟在了他的身后,同样是在逃离险境,他不需要去顾忌其他的任何事,只需要跟在陆天宇的身后就可以,他相信前面的这个背影一定会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。

他们跑了很久,穿过不知多少或宽或窄的巷子,跨过不知多少车水马龙的街道,前面仍是或宽或窄的巷子,仍是车水马龙的街道。陆天宇终于跑累了,在拐到一条僻静的巷子时,便靠住墙大口喘着粗气,项世敏也学着陆天宇的样子往墙上靠,腿却软得撑不稳身体,便贴着墙滑坐在地上,坐下去后,就不想再起来。

又不知过了多久,这个时候,他们已不必再用嘴替代鼻吞气吐气了,陆天宇缓缓瞧了瞧两端的巷口,说,“这个城市可真不小,如果是在衢州,像我们这般跑法,早就跑到郊外了。”

项世敏仍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,说,“只要……不是东京……就好。”

这个时候,从巷口走过来一个穿长衫的行人,渐渐离他们近了,那人看清了他们的衣着,犹豫了一下,仍慢慢走过来。

陆天宇知道那人畏惧的是穿在他们身上的日本军服,便向那人一招手,搬弄着怪异而生硬的语言,说,“快快地,过来。”

那人的脸色变得很难看,迟疑了一下,就微躬着腰,紧赶几步走到近前。陆天宇问,“这里的,什么地方?”

“哦,这里是朱家弄。”那人陪着笑回答。

“不,不,”陆天宇轻轻摆了摆手指,“我问的是,这里的,什么城市?”

“这里?上海啊。”那个人有些不知怎样回答才好。

“谢谢!”陆天宇直起身向那一人躬,那人有些惊慌,急忙也是一躬,怯生生地问,“我可以走了?”

陆天宇点点头,又摆了一下手,那人便斜着身子小跑着去了。

“上海——”项世敏摇着头苦笑,“没想到,翻过一面高墙,竟然到了上海。”

陆天宇的神情有些黯然,说,“可惜,我们十八个人,只跑出我们两个。”

项世敏的神色也随之变得暗淡,他拍了一下怀里的公文包,说,“老猫本来是可以出来的,他是为了我。”

陆天宇瞧了一眼公文包,说,“这里面有老猫托付,我们还要去完成。”

项世敏点头说,“我知道,老猫是为我而死的,他托付的事,我一定要办到。“

停了片刻,项世敏又说,“只是我们现在已经在上海了。“

陆天宇瞧了项世敏一眼,“怎么?你难道……想先搞清楚那件事?”

项世敏微叹了口气,说,“那件事情不搞明白,我总是心愧于那些枉死的兄弟们。”

陆天宇锁紧了眉,“要把那件事搞清楚,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。”陆天宇说。

“也许并不是想像的那么难。”项世敏的眼里闪着熠熠的光。

“也许会丢了性命。”

“如果真是那样,那么,老猫的事就全托付你了。”

陆天宇瞧了瞧项世敏,瞧见他脸上的坚定和倔犟,便笑了笑,慢慢仰起头,看头顶上的天空。天空已经聚积起浓黑而沉重的云,像吸血蝙蝠的翼翅,恐怖且嚣张地伸展开,笼罩住覆在翼下的这座城市。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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