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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一十一章 身虽耄耋 心如当年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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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在小溪里抓了几条鱼,用条柳枝将它们串在一起,莫无念转身向王鳏夫家走去。

已是夕阳入黄昏,忙碌了一天的村子开始僻静了下来,袅袅炊烟生起,黑夜降至只留下星星点点忽明忽暗的灯火。

“回来了呀,黑子!”在简单扎的篱笆墙外王鳏夫看着夜色中归来的莫无念,一张苍老蜡黄的面容上满是笑容,也似乎他真的很开心,脸上的褶子都跟着舒展开来。

这种等待人的感觉,对他来说并不抗拒,在过去的几十年时间,他都希望能去等待别人一回,因为一个人……真很孤单又疲乏。

又见莫无念手里提着一串鱼,他先是有些意外,而后又露出了笑容,这里面包含欣慰。

他道:“我说你个娃生得这么俊,就该是有双巧手的!”。

虽然这双手雕刻不出什么东西,但在王鳏夫看来能抓来鱼也是一样的。

……

时间过得很快,一晃就是三年过去。王白越发像个在地里劳作的庄稼汉,肤色已完全黝黑,微微一笑纯朴的就是地道的庄稼人,在他身上也完全找不到过去骄傲颜白的影子。

对他来说,每天面朝土、背朝天是很累……可日子也一天比一天过得充实。

莫无念身上也发生了巨大变化,也似是三年前他捕鱼回来的那个晚上,他开始发生变化的。

他依旧喜欢在村口大槐树下喜欢对着木头发呆,可在他手下的木头也真正开始被赋予灵性。

就像是放在路边无人会问津的物件,一连好几天都没人去管他,可当人再要路过这里时,却发现几日前他手底下的木头已然有了一番新的模样。

虽然看着还很生涩,可一旦它被雕刻出来它就是一头活灵活现、威风凛凛的虎!

莫无念觉得他要“归一”,就要试着去忘记什么,他要忘记莫无念,也要忘记姜天恒,试着去活成“黑子”。

也因为王鳏夫叫他黑子,村民们也跟着这么叫,到最后所有人都这么叫……

所以三年下来,黑子成了青山县小有名气的雕刻师父,一些城里的土财主也会以家中有他雕出的物件为荣。

闲暇时,他也会去村里的学堂里教教书,孩子们也喜欢听他讲,觉得他虽然不怎么爱笑,可课讲得博学又生动,就连一些老先生也这么觉得,怕是齐国都城里的一些大儒也未必比得上他。

初见时他身上展现的出尘与飘逸也在这几年慢慢消失,现在的他变得更平易近人。

王鳏夫家也过上了全村最殷实的生活,人们再提到他想到的也会是黑子与王白,说他是积了几辈子的德,才能捡回来这么好的两个儿子。

也虽然他们从未叫过他一声爹,但村里人都这么认为。

又过了一年,村子学堂前那片桃花林开得正好,灼灼桃花散下,黑子带着孩子们在室外讲课,他身着普通布衣,一头黑发随意散在身后,白皙俊秀的容颜,在飘散的桃花中乍一见竟有着女子一般的翩若惊鸿。

因为他的俊秀,一些刚刚情犊初开的少女常暗暗伏在桃花林里偷偷看他。

也在今天,天很晴朗,但微微起的一些风却把桃花吹得四散,入鼻皆是桃花香,四周也都是花的海洋。

在一群在空中起舞的桃花中,一个身着粉群的少女显现了出来,她面若桃花,微微一笑也就如这这开得正好的桃花。

“喂!他们都说你死了,本姑娘不信……那个冷冰块只说你说了:勿念,我会回来……”少女见着黑子脸上的笑意更盛,只是也明明笑着,她一双杏眼却湿润了起来,微微发红。

她是吴沐,四年前那日分别后,郭取成对外放出消息,幻霄宗莫无念与墨尘阁颜白勾结妖邪作乱,被他给就地处决。

那一天她哭得梨花带雨,在过去数年的日子里,她也从来没有哭得这样伤心过。

四年的时间里,她没有去刻意修行过,她去了很多地方,赵国京都残败的莫府、芜令县衙黄蒽村,又经过多番打听,她还去找过他曾经救下过的大笛国救下的俞家姐妹,亦去过燕国的长河古渡口,在破败道观里独自一人发呆……

只要是他曾去过的地方,她都去过,直到最后她又回到了燕国那个他们三人做冰糖葫芦的地方。

在那里她遇到了她话语里冷冰块一样的“慕容修”,她告诉她,他就在这里,她跟着找了过来,而他也就真的这里。

四年的时间说长不长,说短不短,而他已然忘记了许多事情,只觉得眼前的女子很熟悉,可下意识他还是脱口而出:“你该好好修行的。”。

他伸手想去摸摸她的头,可最终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,他与她并不认识:“抱歉了姑娘,这几年的时间我忘了太多东西了。”。

又听闻这句熟悉的话,她心情百感交集,最终故作怒状就要爆发出来,可听闻后半句话,又看着他眼里的陌生,她内心生起一种苦涩,微红的眼眶上几滴晶莹也正要溢出。

话罢,他则转身继续对着一众席地而坐的孩子们讲起了课,也似乎他真的就是黑子,风将他

头发扬起一些,他脸上扬起和煦笑容。

孩子们一直都觉得黑子先生笑起来是很好看的,果真他笑起来真很好看。

醉了满地桃花落,也醉了一众人的心,更醉了一颗心为他黯然伤神。

吴沐是第一次见他笑,就如在极寒之地才能见到的昙花一现的雪莲,她也觉得好看,甚至比那还要好看,可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。

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但她很确定,他就是把她忘了,把一切都忘了,忘得干干净净。

泪水顺着她姣好的容颜流了下来,这四年她流了很多泪,可想来也没有今天会流得多,以后可能也会更多……

无任何声音发出,她哭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伤心,在她手上出现了一张面具,那是他为她买过的很丑的,跟年画娃娃脸一样的面具。

她喃喃自语道:“其实……一点也不丑。”。

“他在渡劫,他的问道归一境劫,放心吧……他……会回来的。”也在此时,一道清冷的声音在她耳畔想起,却未见人。

而一个白色倩影在她身旁显现了出来,正是慕容修,她就静静站在那里,可一个人就比一片桃花林还要好看。

“先生,那个姐姐也是来找你的吗?”

“不是,或许吧。”

就像王白觉得生活充实起来了一样,黑子也是这样的感觉,脸上扬着欢快的笑意,他是忘了许多事情,可,管他呢……有眼前的惬意就够了。

“那他需要渡这个劫多长时间?”吴沐看着慕容修问到。

她清冷道:“短则一二十年,长则一甲子。”。

“你什么都知道,为什么不告诉我……你知道他在这里,你故意不告诉我的对不对?”

“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,可这世上我最了解他。”

吴沐满声都是质问,仔细看着慕容修一双狭长好看的眸子,想从她眼睛里看出些什么,可在看人情世故上她差了她几千里之远,她什么都没看出来。

也其实,莫无念消失后的第一年,她纯粹凭着最不可信的直觉便找到了他,一直隐在暗处查看着他的一切。

他与她,也一句话都没有讲过,但他后三年来无论作什么,乃至最简单的动作都告诉了她,他要做什么。也就像她说的,她真的很了解他。

也明明,他们认识不过几年,也才刚刚脱离陌生的范畴……

也就在前些日子,她看到了一直为找他黯然伤神的吴沐,她一颗冰冷的心有了一丝悸动,便决定告诉她一切。

现在,她后悔了,她记得自己也说过,人总都是自私的。

吴沐很清楚,她在她眼睛里什么都没看到,就如她冷冰冰的性子,可想起过往的种种,一些事情无不在显现,亦不可否认——她真的很了解他。

“那……我们可以为他做什么。”说这话时,她声音微微有些发颤,所有的悲伤情绪在一双眼睛里尽可见。

她呢……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他。

可听听最了解他的人会说些什么,她为他做些什么也是好的吧……她黯然伤神的想到。

“什么都不用做,不要去打扰他,静等就好。”慕容修看着她回道,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,美的像一副画。

……

又是几年过去,王鳏夫家显得格外热闹,王鳏夫在人的搀扶下走到了一桌酒席前,他身子更佝偻,脸上的气色却红润健康,尽显幸福的笑容。

今天是王白的大婚之日,这个勤苦的庄稼汉娶了一个和他肤色一样黝黑、面容却很秀气的女子,也有着和他一样的朴实。

一拜天地后,他们要二拜高堂,便请来了王鳏夫,也虽然王白对他什么都没讲过,但对肯收留自己的这个老人,他已把他当做了自己的爹。

“白娃儿你今天大婚之日,黑子怎么也不来呢?”

“哦!他还在学堂呢……今天咋们的县官老爷来说有些事情要请教他呢。”

“是吗?他该来看看你的。”

听到王白所言,王鳏夫言语里故作怒状,似在责怪黑子,可面上却笑得更欢了。

近几年,黑子在青山县的名气彻底大了起来,不是因为他手下雕下的木雕,而是他在学堂当教书匠期间,满腹的才华博学被一些有功名的书生听闻后特来拜访。

今天更是惹来了县官老爷。

“黑子先生到了!”门外有乡民朗声喊到。再次之前他也叫黑子是黑子的,最多的也是那些学堂里的孩子们这么叫他,但今天他听县官老爷这么叫他,他便也跟着这么叫了。

黑子走了进来,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官府的中年人,却是县官老爷。

“这位就是王老先生了,果然迥异与我等俗人啊……得黑子先生指点,请受晚辈一拜!”县官老爷张口就是笔墨,神态恭敬,就像是对着自家父母那样,他对着王鳏夫行了一礼。

王鳏夫老实巴交了一辈子

的人,哪曾想过有一天县官老爷会对他这个乡下老百姓这样,他显得受宠若惊,颤着佝偻的身子连忙就要扶起他。

黑子却是先一步走到王鳏夫面前将他搀扶回座位,示意他不用这样。

见他的眼神里的示意,王鳏夫笑了起来,心里的惶恐全部消失,可亦不等他心情平复下来。

县官又差人端上来了一盘子的黄金,说是给王白的贺礼,这次不单单是王鳏夫,在场所有乡民看着那盘子里金灿灿的事物都惊得说不出话来。

他们就是连着八代子孙辛苦下来,也挣不出这么一盘子来。

而从始至终黑子都表现的很平淡,只是见王鳏夫和王白愣神后,脸上扬起笑容后,他也跟着笑得很开心。

时光荏苒,王白的孩子也到了村子里的学堂跟着黑子做了他的学生,黑子也是俨然而立之年的模样。

岁月在他脸上稍稍流了一些痕迹,但他却魅力更显,加上他名气越来越大,远在京城的达官贵人也要来拜会他,不少怀春的少女还是吵着要嫁给他。

这些年来呢?他也一直是独自一人,有人问起他的婚姻大事上来,他也只是以一个和煦的笑回以他人。

这也是让王鳏夫颇为头疼的一件事,现在他住着的已不是篱笆围着的简陋土屋……

住在朱红大门和琉璃瓦墙里,穿的也是零落绸缎,一副土财主模样,远近的人都叫他王老爷。

向往常一样,他又请了几个媒婆为黑子的婚事忙活,几个媒婆也正说着,他却一声不吭倒在了地上。

感觉到呼吸越来越微弱,他知道自己也终于也到了日薄西山的那一天,他马上就要寿终正寝了,只是在这之前他想再见见王白和黑子。

王白也早已不种地,而是学做起了生意,也好似他天生学什么都很快,无论是种庄稼还是什么……只几年的时间便成了青山县远近闻名、富甲一方的大户。

在外面做生意的他,听闻王鳏夫行将就木的消息,他马不停蹄赶了回来。

黑子已早早守在了他的床边,王鳏夫正躺在床上,整个人十分虚弱,眼皮卷了卷好几次想要睁开,可怎么又都睁不开。

他现在的状态,就如一旁掌起快燃尽油的灯,只不过灯中的油少了可以再添,他却是用一点便少一些。

“白娃儿,你来了……”但他还是强打精神睁开了眼,然后支撑身体勉强坐了起来:“我能看看你们就好。”。

看了一眼王白,他视线又转向了黑子,满面愁容道:“黑子啊,你该考虑一门婚事了,咋们落石村出来的女娃你看不上,县里的你也看不上,想来你看上的是京城里的那些大家闺秀吧……要碰上了就……就就……就……”。

他突然咳嗽了起来,话也根本没有说完,一双眼睛也瞪作惊恐状,属于他生命的灯的灯油要燃尽了。

可闭眼后,他脸上露出了满意舒心的笑容,他这一生前半生过得很戏剧,媳妇跟人跑了,当然后半生短短的十来年也过得很戏剧。

但若有杆秤去称一下,他后十来年的重量是要重于前几十年的。

他就这么走了,走得平平静静,但他的葬礼却办得无比风光,有县官老爷来吊唁,也有富家一方的员外老爷,更有京城一些身份显赫的达官贵人。

落石村的乡民们见状,站在远处对着王府指指点点,感叹王鳏夫的好命,能捡回来这样的两个好的儿子回来。

一时间,村子无比热闹,就像那一年王鳏夫在村口大槐树下带来两个昏迷的年轻人一样。

其实那一年他们最先出现在落石村时,是在村子山上的那条小溪里泡着,许多人也见到过他们,可都觉得他们肯定是死人,打捞上来不吉利。

也只有王鳏夫不在乎这些,见他们还有着微弱的呼吸,拖着病弱的躯体把他们打捞上了岸。

至于把他们带到村口大槐树下,也是见他们长久昏迷不苏醒,想求助别人看看,但可惜没有一个人去看过,人们对着他也只会嘲笑,揭起他几十年前的伤疤往上面撒盐。

所以呢……一切都有定数,外人所谓的羡慕可惜也没什么好可惜的。

又一年过去,村子学堂前的桃花开得正好,一脸豪奢的马车缓缓驶进了洛石村直到学堂前,从上面下来了一个身着白袍、明眸皓齿的少年。

只是他面容虽俊秀,可学堂内的学子们见了还是觉得黑子先生比他要好看一些,并且看着有些阴柔,没些男子气概。

“黑子先生,这是京城里吕先生托我给你的书信。”说着,他取出怀里的书信,低下头双手恭敬递给了黑子。

吕先生是京城里极为出名的一位大儒,连当今齐国的圣上也做过他的门生。

见黑子先生正看着他的书信,少年偷偷扬起头瞥了一眼先生的仪容,也读了几年圣贤书,他觉得那些形容绝美的辞藻怕是也道不明先生脸的好看。

一时间,他竟看呆了,直到先生看着他,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冒犯之举,一张脸羞得绯红,露出女儿家一般的姿态。

而少年呢?也确实是个女儿家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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