纵雾山晴天, 恰逢春季多阴。三人立于纵雾山边界处，不远处妖雾直上天际，与阴云难舍难分。猛一看仿佛天塌了一角，整片山区被泄下的乌云埋。
春日已, 枯草之下多了些绿。不过那点零星的绿被周遭妖异一裹, 绿有气无, 半点生机也添上。
射箭人点过几处穴道，利落止血, 目光略略扫过尹辞, 仍操着高人腔调：“有点思。”
尹辞吊影剑刚动, 那人冲两人味深长地笑笑。他做了几个深呼吸，将长弓固定在背后, 随即倒着跑起——此人行为实在怪异，又跑太过气凛然, 让人一瞬间很难分辨他是逃跑, 还是施展什么特别的功夫。
枯山派师徒严阵以待，目送射箭人一路缩地破风, 直他噗地扎入妖雾。
哦，原是逃跑。
太衡人士是宁死不退的，两人还是第一回见人逃跑逃出反冲锋的气势。时掌门及抓旗杆，一只手僵在空中，动作与表情一起凝固了。脑袋上那个破口还在隐隐作痛，时敬之突然觉自己这一箭挨冤枉。
他面吃了个“滚”字, 头好好气，甚至捞机骂回去。时敬之想了又想，想出太衡哪位高手是这德行——就算此人是太衡的，也绝对是被扫地出门、默默无名的那种。
尹辞也百思不解。下识的反应很难作伪, 那人用的确实是太衡步法，功也颇深厚。可纵雾山的雾坟阵防的就是教外人士，尤防名门派，射箭人却大光明溜进去了。
奇哉怪哉。
尹辞曾尝试过“雾坟阵”，此阵效果诡异，入雾如入坟。活人进阵，跳呼吸常，也能喝水吃食。一身血肉却像新死的尸体，按部就班腐烂起，多久便肿胀发臭。若不及时离开，别说保住武功，光是那一身腐肉就能让人余生痛苦不堪。
可惜尹辞是个剩点残渣就能复活的怪物。雾坟阵烂皮烂肉不烂骨，他在阵中当了一阵子活骷髅，识还是不散，只好就此放弃。
也就陵教才能弄出如此阴毒的阵法。雾坟阵千变万化，犹如混制之毒。想安然无事，至服下专对此阵的“解药”式丹符。严格说，一般陵教弟子还这殊荣。
那射箭人底什么情况？
似是被此处动静吸引，不远处几道气息追。时敬之这才从凝固状态解冻，他将还在思考的尹辞一拽，两个人轻巧地越上附近峰顶，默契闭气。
的不是太衡子弟，而是几个陵教人士。
为首的人不三十，五官精致，就是一副沉湎美色的虚相。那人发丝油亮，脸上揩了厚厚的粉，盖住一脸凹凸不平的红肿。原本不错的五官被那些红痘白.粉一衬，不仅不美，还多了几分人不人鬼不鬼的别扭味儿。
不过他的衣服华贵非常，样式的确是陵教样式，竟是个外坛长老。
“怪了，方才此处还有几道气息。”那人捏着嗓子说道，动作有点故作的潇洒。他嘴上说着话，手指不必地一翻，像是翻出点仙气似的。“……跑了么？原本还想给教主捎点见面礼，可惜。”
他身边跟着个弱柳扶风的白衣公子，看着年岁不大，一脸隐忍的麻木：“霍郎，此处危险，还是先求教主赐下‘避雾丹’为上。”
小公子这句话说呆呆板板，仿佛在背书。可那霍长老顿时柔情似水，一脸受用：“惜儿说的是。此处风凉，我们这就走……唉，不是教主一定我，咱们该在帛水城内游船赏花。”
“霍郎初升长老，便了教主的召集令，这是受重用的吉兆。”白衣公子继续面无表情地拍马屁。
帛水分坛的人？尹辞挑挑眉毛。
帛水在大允最南侧，鸟屎大点的地方。强如赤勾教，都不有点本事的人安排在帛水。更别提如今陵教式微，能看的高手全在总坛。这位“霍郎”顶了个分坛长老的名头，战还不如闫清。
不过这种水平，对付一般太衡弟子还是绰绰有余。
尹辞收回目光，中有了判断——只是跟一条新线索，太衡必派顶尖高手探查纵雾山。那些个陵教怪杰不屑收拾喽啰，便让这些不上不下的人过卖命，也算是废物利用了。这位看着更惨点，新官上任的三火还烧着。说不准被上任长老临时提拔，踢出当了挡箭牌。
尹辞突然有了个不怎么地道的主。他缓缓转头，看身旁的时敬之，在对方身上嗅出了出一辙的坏水儿。
“阿辞，我们不如……”
“不错。”
话音刚落，时敬之弹出几颗石子。那霍长老两眼一翻，就此倒地。余陵教弟子也躺了个横七竖八，只有那白衣公子还站着——那人半点武功有，举止间也毫无媚态。不是刚入行的男宠，便是被抢的平民。
那小公子看翻着白眼的霍长老，非惧怕，反而露出了一脸解脱。他犹豫了半天，颤巍巍踹了霍长老一脚，随后朝四周胡乱作揖：“可是太衡英雄？”
时敬之现了身，他咳嗽一，嗓音也义凛然起：“是。”
小公子一膝盖跪下，咚地磕了个响头，白衣上瞬间多了不泥点子：“在下本是帛水一介书生，不知怎么招惹了这祸害。此人在帛水欺男霸女，作威作福。姐已被这畜生害死，里弟妹尚幼，迫于魔教淫威，在下……”
“行了事了。”时敬之摆手，粗暴地打断此人悲诉。“你们时，可曾见过他陵教人士？”
“不曾，我等刚纵雾山地界，还未及上山。那厮说感了战，搞两个太衡脑袋提着，进门面上有光。”
时敬之：“……”霍长老一张脸油油亮亮，再有光就能拉去皇宫照明了。
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：“魔教欺人太甚！此地混乱，公子一身白衣实在显眼，恐易卷入纷争。我这还有点银钱，公子换身粗布旧衣，早日离开为好。”
那人不疑有他。他手忙脚乱地换了身跟班破衣，又接过那半串钱，千恩万谢地去了。时敬之满地拎起那件白衣，又开始对付霍长老那身故不好好穿的长老服。
魔教不兴人情往，霍长老行李不多。除了一块有大名、证明长老身份的阴木牌，一系着艳红丝绦的长剑，他只带了一点银钱。
简直再好不过。
枯山派底不算名门派，那小公子刚走，时掌门立刻省略了感化妖人的步骤——两人干脆利落地宰了霍长老及腹，就地以阳火烧成飞灰。
是夜，帛水分坛的“霍长盈”照旧搂着个白衣公子，带着两三个跟班，笑嘻嘻地上了门。
时敬之脸上笑，里苦。
时掌门原本计划很自信。自己的高人徒弟好歹当过赤勾教教主，应付魔教中人的经验更丰富。而他自己接触过多沾花惹草之人，什么自信演好，装个无辜书生不在话下。
陵教高手众多，易容有风险。好在霍长盈本就年轻，又携了男宠，他俩的脸勉强解释过去。
谁知枯山派的见颇为统一——大弟子清如飞仙，而掌门无论是气质还是长相，分明更像邪气腾腾的“妖人”。若如此分配角色，恐怕惹人生疑。不知为何，连尹辞都站他那边，保持着可疑的沉默。
时掌门吭哧半天，只穿上霍长老的衣服，一手揽着尹辞的肩，努扮演一个登徒子。沈朱为两人上了点薄妆，将容貌遮平凡了些，勉强不那么引人注目。
纵雾山雾气常年不散，纵然有雾坟阵，乳白色的雾气也四处流淌。陵教总坛不难找，它阴森森地立于纵雾山一处山谷，山谷入口挂着两个暗红色的长条灯笼，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似的。
时敬之脸上僵笑，下忍不住忐忑。那霍长盈的水平着实不怎么样，就算太衡不屑于杀人越货假冒他人，赤勾教总干出这种事，他不信陵教一点防备有。众人不是有猜测，只是捷径诱人，事如今只能见招拆招，且看看能走多远。
陵教的衰败单从外观便能看出，两个红灯笼摇摇晃晃，上面挂着不凄凉的破口。山谷石阶也肮脏不堪，像是不年有打扫过。陵教总坛本应是朱漆木楼，气势飞扬。如今那朱漆斑驳发暗，蛛网飘飘，显鬼气森森。
一路上，一行人竟遇半个行人。若不是楼中灯还亮着，人影憧憧，时敬之简直以为他们吃了一招空城计。
总坛门口坐了个暮气沉沉的老奴，见一行人走近，他死气沉沉翻起眼睛，唱歌似的九曲十八弯道：“了呀——”
鬼墓入口都比这里阳间几分，时掌门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尹辞则保持着垂头的姿势，暗暗皱眉。
陵教的状态有点不太对劲。
阎不渡还在时，陵教的疯子数量只比现在多。然而阎不渡手腕了，一群怪人被他治服服帖帖——陵教朱楼气派，石阶被往之人踏锃亮，空气里永远荡着淡淡的血腥气。再傲慢的狂徒，也在那两盏红灯笼低下头，一步一个台阶地老实攀登，客客气气地叫人呈上拜帖。
否则不出五步，就看自己血溅当场。
哪怕陵教式微，若是骨子里的傲气未散，也不至于这样随便。如今的陵教比起过去的魔教，更像是什么三流匪寨。虽然这话套魔教上有点古怪，一个念头还是瞬间划过尹辞脑海。
陵教神散了。
不是自暴自弃地散去，也不是毫无作为导致的衰败。阎不渡才死了百年左右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，破坏一教神魂非片刻之功——让它散这么漂亮，必然是什么人有为之。
别说验证身份，老奴为他们引了门，连身份牌都看一眼。他只是瞧了瞧时敬之那张“不似好东西”的脸，鼻子里喷了口气，便他们放进去了。
朱楼几层乱七八糟摆着些酒菜，有些已然腐坏。尸块和金银混在一起，玉石卡进白骨，珠串泡进尸水。尸虫四处爬动，飞虫嗡嗡乱飞。等了朱楼之上，画面更荒诞几分——名贵的桌椅东倒西歪，酒水四溅。一派怪人穿花花绿绿，姑且披了件陵教门服，猴子似的吵成一团。几个长老坐在上座，神定气闲地饮酒作乐，无视面的烂摊子。
相比之下，时敬之这个假冒登徒子显常又无害。人看他们，也人质疑他们。比起发泄不视肉的恨，尹辞只觉面这些人更像在趁乱狂欢。
枯山派只上四个人——沈朱擅调查，武功不怎么高，留在外面接应。闫清和苏肆倒是了，苏肆还留着点赤勾教的本能，几乎立刻机警地握住剔肉刀。闫清则微微睁开一点眼，看着老祖宗留下的破地方，脸上的嫌弃遮都遮不住。
师徒俩寻了个空座位，尽量散漫地坐下。四周目光不时扫过，时敬之坐笔直，爪子仿佛被针缝在了尹辞肩膀上，动都不敢动。
换了别人，他逢场作戏也就逢场作戏了。哪怕不熟练，以他的本事，骗骗这些恶徒也足够。可他偏偏对尹辞毫无办法——才刚适应口头亲密，他实在无法当着大庭广众上手。别说调情，时敬之的手刚试着往下滑了滑，后颈便红成一片。
尹辞无可奈何，只好时不时朝时敬之身边倚一下，好让两个人不至于变成两位当场打坐的和尚。
尹魔头下直叹气。早知这人脸皮如此之薄，让他演书生说不定还不那么引人注目。时掌门坐实在端庄，活像见尘寺的俗弟子，已经有位长老狐疑地瞧过了。
说好的物瘾呢，说好的欲壑呢？
时敬之也识这样坏事，他深吸一口气，大着胆子搂上尹辞的腰。他抓起一杯酒，表情扭曲有点狰狞：“，香、香一……”
结果时敬之话说一半，又忍不住开始端详尹辞，给自己口水呛了个着，险些咳嗽出。
不是旁边人多眼杂，尹辞差点放任自己笑出。他一只手扳住时敬之的脸：“小哑巴，又哑巴了？”
这一下踩准了时敬之的尾巴。他那杯酒倒进自己的肚子，哼哼几：“一时失误。”
尹辞忍不住轻逗他：“是我考虑不周。早知当初该说，时掌门可是亲下嘴角都面红耳赤的。”
随后他凑近时敬之的耳朵，吹了口气：“罢了，小孩子就是小孩子。这回我再教教你，也不是不——”
话音未落，他腰上的那只胳膊一紧。一双带着酒气的嘴唇印下，尹辞剩余的话堵了回去。时敬之吻干脆有，却浅尝辄止，带着浓浓珍惜之。
“不是‘小孩子’。”时敬之音反而平静不。“这里全是疯子和酒臭，本就不是你该待的地方。我不想在这轻薄珍重之人，哪里不对？”
这一句真诚至极，尹辞刚出口的调侃卡在嘴里，这儿换他被自己呛着了。
幸而就在此时，乱糟糟的厅堂突然鸦雀无。
陵教众人盯空缺的上座——一个年轻人从内室走出，整了整袖子，端坐桌。那人相当英俊，面容与闫清有着三分相似。他一双赤眸扫过酒水横流的厅，里面不见什么情绪。
站在师徒两人身后的闫清挺直脊背，抿紧嘴唇。
那是陵教现任教主，阎争。
这人不怎么出名，也鲜在江湖上露面。尹辞只当他是被陵教长老们操纵的傀儡，如今一见，这傀儡的实倒是可圈可点，举止也不见半分懦弱之气。
就是一双眼暗沉无比，有半分生机，看着有几分眼熟。
阎争拿眼一个个点完人，目光停在套着长老服的时敬之身上。他上下打量了儿时敬之，直截了当地开了口——
“你是？”